姚小鷗:略論海昏侯簡《詩經》的文本性質
2025-12-15 15:51:58 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姚小鷗
在西漢廢帝?;韬顒①R墓出土的竹簡文獻中,有《詩經》一種,依學術慣例,當名之為“?;韬钅怪窈啞对娊洝贰?,可簡稱為“?;琛对姟贰?。消息披露后,引起學術界乃至全社會的廣泛關注。朱鳳瀚教授在《文物》雜志2020年第六期,發表《西漢?;韬顒①R墓出土竹簡〈詩〉初探》一文,對?;琛对姟返闹饕獌热葸M行了介紹,并錄有若干簡文。這篇文章是關于?;琛对姟返牡谝粋€研究成果,具有很大的學術意義。在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出版的《海昏簡牘初論》一書的第五章中,朱鳳瀚教授又以《?;柚駮丛姟党踝x》為名,對前文進行了補充和加工。書中刊出了相關簡文的照片,這為學者認識?;琛对姟诽峁┝藰O大方便。本文即以此為主要依據,對這部寶貴的早期《詩經》文獻的文本性質與文獻價值試作探究。
《?;柚駮丛姟党踝x》一文指出,昌邑王師王式是西漢三家《詩》之一“魯詩”的傳人。文章說:“鑒于海昏《詩》簡出土于?;韬顒①R墓,此文本傳承關系亦見于史載,故其為《魯詩》之可能性很大,但其確切情況還有待簡的進一步整理與學界的切磋?!边@一論述可謂有據而審慎。
如學者所知,漢代經學傳承最重師法。據《漢書·儒林傳》,其時治《易》名家孟喜“為丞相掾”,“博士缺,眾人薦喜。上聞喜改師法,遂不用喜”。這個事件說明,西漢時,嚴守師法,不只是學者們在學術層面的行為規則,而是可能受一定政治影響的結果了。
劉賀之師王式既為《魯詩》傳承者,其行事又十分拘謹,嚴守師法。《漢書·儒林傳》載,有來問學者,“式謝曰:‘聞之于師具是矣,自潤色之。’”也就是說,王式本人對其所師承的《詩》說,絕不肯任意發揮,而是讓學者自行加以理解。作為王師,王式對劉賀的《詩經》教授也十分盡責。《漢書·儒林傳》載,劉賀被廢時,王式面對治事使者的責問,回答說:“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為王反復誦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為王深陳之也?!比缡怯^之,從文本的學派性質來說,?;琛对姟繁貙佟遏斣姟窡o疑。其中雖或有劉賀本人的若干理解在內,然不影響文本的根本屬性。
至宋代,《齊詩》《魯詩》《韓詩》等今文三家《詩》的文本亡佚殆盡,其內容及與被稱為古文經的《毛詩》文本之差異,漸被從輯佚角度關注而成專門之學。因文獻有闕,學者對包括《魯詩》在內的三家《詩》的研究,受到很大的限制。清代經學發達,對三家《詩》的輯佚,成果可舉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為代表。因清人對三家《詩》經文本身也不能得見,故《詩三家義集疏》所輯,包括《魯詩》在內的三家《詩》文字及《詩》說,相當有限,且由于材料出處的學派歸屬頗有屬于推測者,故該書所錄、所斷,或有不很準確之處?!遏斣姟冯m陸續有漢石經殘石出土,然存字很少。?;琛对姟返陌l現,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三家《詩》材料缺乏的狀況。下面,以海昏《詩》與傳世《毛詩》《關雎》篇的經文與訓詁異同為例,對其文獻價值略作申說。
《關雎》系《詩經》首篇,在《毛詩》與三家《詩》中均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其淵源可追溯至孔子?!墩撜Z》中,被孔子兩次論及的《詩經》篇章,唯有《關雎》?!墩撜Z·八佾》:“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笨鬃舆@一《詩》論中,“哀而不傷”一語的直接關聯對象為《關雎》第三章。其文曰:“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毛詩》《傳》《箋》對《關雎》篇中“悠哉悠哉”一語中的“悠”字,釋為“思”或“長思”。《毛傳》說:“悠,思也?!薄多嵐{》言其意為:“思之哉,思之哉,言己誠思之?!比欢秱鳌贰豆{》的這一解說其實有誤,故其與孔子所言不甚相合。
我們發現,“悠哉悠哉”句中“悠”字的本義是“憂”而不是“思”?!墩f文解字》:“悠,憂也?!倍斡癫迷凇墩f文解字注》中說:“《小雅》‘悠悠我里’,《傳》曰:‘悠悠,憂也?!创恕秱鳌纺擞浦玖x。”通檢《詩經》,可以發現,其凡用“悠悠”者,皆當釋為“憂”。《關雎》篇中,“君子”對“淑女”的追求中,始則令其“輾轉反側”,終則以琴瑟好合之美好姻緣為結??鬃印鞍Ф粋闭f,言簡意賅。海昏《詩》所存《魯詩》說,則與孔子論述的契合度很高。
前述《海昏竹書〈詩〉初讀》所附表十六《?;琛丛姟蹬c〈毛詩〉對照表》(一)中,有與《關雎》相關的詩句與注解(用通行字體錄出,標點為本文所加,經注之間用圓點符號·以為隔斷),茲錄如下:“寤昧思服,脩哉脩哉·憂思曰脩?!边@一經文與注解,說明在《魯詩》的《詩》學體系中,《關雎》“脩(悠)哉脩(悠)哉”之句,所描寫系“君子”求“淑女”不得的“憂思”。這一文本事實,證明《魯詩》較《毛詩》有時更能切中詩人之意。朱熹《詩集傳》雖受《毛傳》《鄭箋》的影響,將《關雎》“悠哉悠哉”句中的“悠”字訓為“長也”。但在串講詩篇大意時,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之句意,能夠正確地解釋為:“憂思之深,不能自已,至于如此也?!敝熳拥倪@一解說,顯示宋儒在小學方面或不如漢儒之精細,但在體悟經典的內在蘊涵方面,確有超出前人之處。這涉及另外的話題,不再展開。
應該指出,古代流傳下來的經典文獻的各種文本,往往俱有優劣,不必將某本定為一尊,出土文獻也是這樣。各本皆可為我們對經典的理解與研究提供材料和思路。重要的是,研究者應該對此掌握正確的理論與研究方法。
《?;柚駮丛姟党踝x》所附表十七《?;琛丛姟蹬c〈毛詩〉對照表》(二)還載有與《關雎》篇相關的另一條簡文,含若干詩篇文句及注解,內容如下:“琴瑟友之·猶‘鐘鼓樂之’也·參差”(標點為本文所加,經注之間用圓點符號·以為隔斷)。上引?;琛对姟纷⒔猓蔼q‘鐘鼓樂之’也”句中的“猶”字之用,顯然是以《關雎》四章“琴瑟友之”句與該篇尾章的“鐘鼓樂之”句意義相類。
按,《毛詩·關雎》第四章:“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薄睹珎鳌罚骸耙艘郧偕褬分!薄多嵐{》:“同志為友。言賢女之助后妃供荇菜,其情意乃與琴瑟之情意同。共荇菜之時,樂必作?!钡谖逭拢骸皡⒉钴舨?,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薄睹珎鳌罚骸暗率⒄咭擞戌姽闹畼贰!薄多嵐{》:“琴瑟在堂,鐘鼓在庭,言共荇菜時,上下之樂皆作。盛其禮也?!?/p>
《關雎》四章之《毛傳》以“友樂之”釋“友”,意義不明。五章《毛傳》以“德盛者宜有”解說“鐘鼓樂之”,則未言及樂之所用。四章《鄭箋》所言“共荇菜之時,樂必作”;以及五章《鄭箋》“盛其禮”之語,卻對我們通過對?;琛对姟放c《毛詩》訓釋的異同,探討《關雎》相關內容的真相提供了思路。
鄭玄箋釋《毛詩》時,“宗毛為主,毛義若隱略,則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識別”?!蛾P雎》篇《傳》《箋》之異同,即由此體例而起。鄭玄遍注禮書,對先秦禮制有特殊的經學敏感,《鄭箋》點出《關雎》篇中荇菜與祭禮的關系是其高明處,然而鄭氏于詩篇內涵的體悟,則有不及《毛傳》與?;琛对姟氛f之處。
按《關雎》四章所言,乃君子求女已得,雙方琴瑟好合,共享家庭之樂時。五章所述,乃淑女已為主婦,參與主持家族祭禮,共(供)其荇菜,即行“釋菜禮”之時。古人祭祀與宴飲,以“樂”侑之,乃是常態。
《周禮·膳夫》:“王日一舉,鼎十有二,物皆有俎。以樂侑食。膳夫授祭品,嘗食,王乃食,卒食,以樂撤于造?!敝芡跞缡牵渌F族之享宴亦然?!缎⊙拧べe之初筵》寫貴族賓筵舉樂侑酒:“賓之初筵,左右秩秩。籩豆有楚,殽核維旅。酒既和旨,飲酒孔偕。鐘鼓既設,舉酬逸逸?!狈泊耍梢姽糯蠈由鐣脴分贫戎话?。
“友”“侑”兩字的聲、韻皆近,“琴瑟友之“句中的“友”,乃“侑”之借字。該句系言以琴瑟助夫婦酒食之樂。《毛傳》所言之“友樂之”,當作如是解,而非《鄭箋》所言“同志為友”。然鄭玄所言禮數,雖未明言先后、異同,在制度層面上,對我們來說,卻有啟發意義。
另外,古人宴享之禮中有祭祀的內容,祭禮中有宴享之環節?!对娊洝分?,這種制度見于《小雅·楚茨》等多篇?!冻摹肥渍卵裕骸拔覀}既盈,我庾維億。以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逼涠卵裕骸办胧驴酌鳌O茸媸腔剩癖J丘?。孝孫有慶,報以介福,萬壽無疆?!逼渥湔聞t點出祭享用樂:“樂具入奏,以綏后祿。爾肴既將,莫怨具慶。既醉既飽,小大稽首?!笨傊糯鐣?,祭祀與宴享兩者之程序,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對此不可不知,不可不辨。
回頭看,?;琛对姟匪浴扒偕阎豹q“鐘鼓樂之”的判斷,從用樂層面講不無道理,皆寫以樂侑酒食。尚未厘清宴享之禮與祭禮用樂異同,是其缺陷。以諸本互校,從而明晰各本長短,并于??忻鞅媪x理,乃典籍校讀的基本原則,在海昏《詩》的研究中亦當如是。
在《詩經》研究史上,章節劃分是學者關注的內容之一。《關雎》篇的章節劃分,也是如此。該篇的篇尾有如下文字:“《關雎》五章,章四句。故言三章。一章章四句,二章章八句。”對此,陸德明《經典釋文》說:“五章是鄭所分,‘故言’以下是毛公本意。后放(仿)此?!笨追f達《毛詩正義》說:“定本章句在篇后?!读囌摗吩疲骸从腥艚駛饔栒戮洹?。明為傳訓以來始辨章句?;蛎霞搭},或在其后人,未能審也。”《毛詩·大雅·行葦》篇尾如下文字:“《行葦》八章章四句,故言七章,二章章六句,五章章四句?!薄睹娬x》的“后放(仿)此”云云,即言此類。朱鳳瀚教授《?;柚駮丛姟党踝x》通過對?;琛对姟氛骂}的分析,指出,“?;琛对姟贰缎腥敗繁取睹姟飞俜殖鲆徽?。”朱教授又指出:“此‘故言’之分章句與?;琛对姟反似?。由此可見,《關雎》《行葦》等篇的章句劃分,可能在王式、劉賀生活的西漢中期以前已經確定。
由孔子刪《詩》到七十子后學對《詩》學的傳播,《詩經》章句在戰國時期的逐步建立當有一個過程。從王家嘴簡《詩經》已經披露的內容來看,戰國中晚期的《詩經》文本中,已經建立起了章句體系(參見高中華《荊州王家嘴簡〈詩經〉書寫制度初探》,《光明日報》2025年3月13日13版)。然七十子各得孔子學說之一體,傳《詩》各家所持《詩》說有不同之處是完全可能,甚至是必然的。后世傳《詩》者也可能有漸加完善之舉措,并由此在漢代成為“今文”三家與“古文”《毛詩》各自的章句體系。由《海昏竹書〈詩〉初讀》所披露的材料及朱鳳瀚教授的研究,可以知道?;琛对姟返恼戮浼罢麓危卸嘤信c《毛詩》不同者。相信隨著?;琛对姟泛單牡娜抗?,《詩經》學史上此類疑難問題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得到解決,漢代《詩經》學史更多方面的研究也必將得到重大推進。
(作者:姚小鷗,系聊城大學文學院教授)
【編輯:董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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