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倩倩:在多元文化中探尋儒家思想的當代價值
2025-12-07 15:43:37 作者:董麗娜
編者按
為持續推動尼山世界儒學中心學術本色建設,加強新時代儒家思想研究闡發,中國孔子網特推出《尼山會客廳》訪談專欄,邀請專家學者,解讀儒家思想的智慧精髓,深入剖析儒家思想的時代內涵與當代價值,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近日,中國孔子網專訪新加坡國立大學哲學博士、鄭州大學哲學學院講師魏倩倩,結合其在新加坡多年的求學與學術研究經歷,從跨文化視野出發,深度解讀儒學在文明互鑒語境下的當代生命力與傳播路徑。

中國孔子網:在新加坡的成長背景與教育經歷,是否讓您在研究儒家思想時,形成了有別于中國本土學者的獨特視角?這種跨文化視角為您的研究帶來了哪些優勢?
魏倩倩:我在新加坡二十余年的成長與教育經歷,確實對我的研究視角和關注點有所影響。但我不敢斷言這是一種有別于中國本土學者的獨特視角,因為隨著全球化的發展,當代儒學研究的視野正日益超越地域界限,越來越多國內外學者的研究都呈現出跨地域、跨文化的比較視野,對儒學在海外的發展也有不少關注。
新加坡的多元文化環境,使我在理解儒家思想時,認識到它是能夠在不同的文化語境中被不斷詮釋的思想體系。因此,除了關注儒家經典文本的解讀及思想史發展脈絡,我也特別關注儒家思想在多元文化土壤中的適應性與普遍性,以及在海外,尤其是東南亞地區的傳播與民間生命力。比如,我曾有興趣觀察儒家思想在新加坡本土作家小說作品中的體現——這種體現往往不是直接的哲理表述,而是通過文化習俗、價值觀念在日常生活情境中自然流露。我在新加坡攻讀博士期間,曾寫過一篇文章來探討這一課題。
博士畢業后,我選擇回到故鄉鄭州,加入鄭州大學哲學學院工作,希望能夠切身感受中原文化,向眾多中國本土學者請益,展開更深入的學術交流。
中國孔子網:您在新加坡求學期間曾兼任新加坡孔子大學堂講師,負責導讀中國古代經典和講解早期儒家思想,這段教學經歷對您后來聚焦荀子研究有怎樣的推動作用?在面向大眾導讀經典時,您是否對傳統思想的當代傳播價值有了更清晰的認知?
魏倩倩:我在新加坡曾參與孔子大學堂“儒品”——儒家品格教育課程的教學。課程面向社會大眾開放,旨在介紹儒家思想和先賢人物,加深公眾對中華傳統文化的理解,學習儒家思想中的倫理價值,培養積極的人生態度。授課過程中,我會關注學員的實際需求,例如引導他們結合自身經歷來理解“五倫”,這對于處理工作和家庭生活中的人際關系尤為有益,也正是傳統思想在當代傳播的價值所在。
所謂教學相長,在教學過程中我也不斷重讀經典,思考如何將文本與當代社會需求結合。這一過程推動了我對先秦諸子,包括荀子思想的研究。在向學員介紹中國思想中的人性論時,荀子與孟子的觀點可以彼此對照、互補,啟發大家思考人性本質及后天教化的作用。這也促使我進一步探討荀子如何順應人性所需,從趨利避害、追求安定的現實視角來倡導禮義。荀子注重現實效用與理性實踐,這非常契合當代社會的需求。
面向大眾導讀經典時,我體會到傳統思想在當代傳播的意義與挑戰。首先是如何激發大眾對了解傳統文化、閱讀經典的興趣,其次是在興趣產生后,如何幫助他們找到適合的入門途徑和學習方法?,F代生活節奏快,更應善用有限的時間精力閱讀有傳世價值的經典,即使每天只抽空讀幾句,耐心回味思考,不求一蹴而就,持之以恒必有所得。這也是我在讀書時期老師一直教導我們的。
中國孔子網:新加坡是典型的多元文化社會,儒家思想也是當地文化組成部分之一,您認為儒家思想在新加坡的本土化過程中,形成了哪些獨特特點?這些特點與新加坡的社會結構有何關聯?
魏倩倩:儒家思想在新加坡的本土化呈現出多元融合特征。我認為其中一個特點是華族文化認同的柔性表達:在文學、藝術及公共話語中,儒家思想和倫理精神常以生活化的圓融方式出現,如家庭觀念、代際責任、群體和諧等,而不是僵化的教條或理論。在新加坡社會的多元文化格局下,儒家思想不是單一主導,而是與其他文化和諧共存,形成一種互相尊重、包容的文化生態。
新加坡推行雙語教育,鼓勵學好英語和母語。民間文化團體舉辦的儒家思想講座通常面向公眾開放,分設中英文場次,孔子大學堂也兼有中英文課程,以滿足不同語言群體的需求。華族以外的聽眾也有機會通過英語講座或課程來了解和學習儒家思想。這些活動為促進儒家思想與其他文化之間的友好對話搭建了重要平臺。
此外,新加坡有不少致力于推動文化事業的儒商及社會精英,他們設立基金資助學習儒家思想的學子,鼓勵繼承和發揚優秀傳統文化。例如,“陳延謙中國哲學獎學金”由陳延謙基金贊助,在孔子基金會名下設立,旨在鼓勵在本地求學的有志于從事中國哲學研究的碩博生。我在讀書期間也有幸獲得過這項榮譽,深受鼓舞,非常感恩。
總的來說,在多元文化、高度法治化、重視經濟發展的新加坡社會,秩序與包容需要兼顧。儒家思想作為重要的文化資源之一,其本土化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傳統文化的核心價值,同時也賦予了促進社會凝聚力和公共倫理的現實功能。
中國孔子網:當下傳統儒學研究面臨諸多挑戰,您認為最亟待突破的核心瓶頸是什么?從學者的研究實踐出發,應如何調整研究范式或路徑,才能讓儒學研究更有效地回應現實問題,真正實現“古為今用”?
魏倩倩:我認為當下有待突破的是如何在研究中打破學科領域之間的壁壘,實現真正的跨領域貫通。除了文、史、哲研究方法的結合,考據、義理、辭章的兼顧,還應探索傳統文獻分析方法和現代人工智能技術的結合運用。一方面,嘗試如何恰當運用現代技術,尤其是人工智能,來輔助、推進儒學研究;另一方面,探討儒學研究可以如何幫助回應人工智能高速發展帶來的倫理問題,為社會提供積極的價值指引。
要實現“古為今用”,需要加強問題導向的跨學科研究,從傳統文獻中發掘具有現代意義的思想資源,來回應當代社會在倫理、教育、生態與技術等領域所面臨的復雜問題,探索儒家思想在當代語境中的適用性與解釋力。同時,也需注意當代化解讀可能帶來的問題,如忽略原文本的語境與歷史語義,將古代思想簡化為現代理論的預設支撐。
不過,當代問題導向與尊重原典并不矛盾。研究范式可以兼具雙重路徑:一方面是溯源、保留與澄清——盡可能地理解原文本的語境、文義與義理,掌握思想發展的脈絡,避免概念被現代話語誤讀或簡化;另一方面是在此基礎上的范式重構,回應現代關懷,使之既保持歷史根源性,又具當代適用性。當以開放的眼光整合多元視角,賦予古典文本新的生命,推動儒家思想在新時代語境中的活化與轉化,使其發揮當代解釋力與公共影響。
中國孔子網:當下很多年輕人主要通過短視頻、通俗讀物等大眾媒介接觸儒家思想,部分內容存在“碎片化”“功利化”解讀的問題。作為學者和教育者,您認為應如何平衡儒家思想的大眾化傳播與學術嚴謹性?
魏倩倩:儒家思想大眾化傳播與專業嚴謹性之間的張力十分值得關注。年輕人如果能通過短視頻、通俗讀物引起對學習儒家思想的興趣也未嘗不可,但探索不應止步于此。更重要的是,在產生興趣之后,自己帶著好奇和問題去閱讀原典、思考求證,而不是一味接受網絡上傳播的信息,人云亦云。
從短視頻、通俗讀物的創作與審核角度來看,不能僅追求熱度和短期效益,更應注重內容質量。傳播和推廣儒家思想的形式可以不拘一格,富有創意,以吸引公眾的關注和興趣,但需要有專業的學術顧問參與,嚴謹對待內容的把關,避免誤導大眾。
值得強調的是,我們應注意辨別——深入淺出、貼近生活并不意味著思想內涵的膚淺化,古為今用不等于牽強附會。
中國孔子網:面對全球化格局調整與文明互動的新態勢,您認為儒家思想中的哪些核心理念最能回應當下全球社會的需求?荀子思想能為化解文明沖突、完善全球治理提供哪些獨特思路?
魏倩倩:從古至今,人與人之間的紛爭多源于利欲與私心?!傲x利之辨”是儒家思想之大節,我認為最能回應當下全球社會的需求。儒家主張先“義”而后“利”,孔、孟、荀對此有所共識。荀子還特別指出,“好義”和“欲利”之心是人皆兩有的,并非有此無彼的對立關系,關鍵是要以“禮義”為指引,則義利通??梢浴皟傻谩?。“兩得”與當代流行話語中的“雙贏”道理相通——若人人只求滿足一己之私利而不講道義,則難以實現和諧共贏;反之,若從“禮義”出發來構建秩序、維護社會穩定與繁榮,共同的福祉和利益才能得以實現。
當今世界面臨的普遍挑戰,是如何在人的物質欲望與有限的資源之間實現可持續的平衡。荀子對“欲”與“物”的洞見極為深刻,對完善全球治理具有重要啟示。衣食住行是人之基本需求,提高生活質量是人類的共同愿望,但對物質資源的無度索取必然引發諸多問題。荀子主張以“禮法”為規范,以心志中的理性來疏導和節制情性中的欲望,而不是徹底消除它。他在社會分工、資源分配和物欲調節等方面的思想理念,至今仍極具參考價值。
此外,在數字科技迅速發展的時代,維護文明的網絡環境也是全球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網民在虛擬空間中的交流,以及與人工智能的互動,同樣離不開禮法與秩序的框架?!岸Y”提醒我們尊重人際邊界,“法”則劃定必須遵守的底線。儒家思想,包括荀子對禮法功用的深刻洞察,為當今全球治理及應對數字時代的倫理挑戰,提供了重要的借鑒。
【編輯:張曉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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