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蘇軾的“識畫眼”——對話《東坡之眼》作者金哲為
2025-12-11 09:01:31 來源:大眾日報 作者:蔡可心 李斯羽

如何觀看一位如蘇軾般的文化巨人?當后世的目光多聚焦其文學成就與人生沉浮,《東坡之眼》一書卻獨辟蹊徑,引導我們透過一方別樣的棱鏡——藝術之眼,重新凝視這位北宋全才的生命軌跡與精神宇宙。本報記者近日專訪了該書作者金哲為。透過這雙“東坡之眼”,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中國繪畫黃金時代的生成,或許還有一份如何在變幻世界中自處與奮發的古老智慧。
何謂“東坡之眼”
記者:“眼”常被視為神魂所注。與其他文人相比,蘇軾這雙“眼”有沒有什么獨特性?
金哲為:書名《東坡之眼》中的“眼”,取自蘇軾“次韻李端叔謝送牛戩《鴛鴦竹石圖》”中的詩句“知君論將口,似予識畫眼”。蘇軾在此向同僚李之儀提及的,正是自己鑒賞繪畫的“眼力”。本書正是從藝術與繪畫的視角進入蘇軾的世界,此書名恰切點題。
觀察蘇軾的一生,恰如在他眼睛的“一睜一閉”之間。從少年到晚年,他始終在“看畫”,而每個階段所見,都對應著他當時的處境、思想與情感。他將自己的目光如此聚焦、如此持久地投注繪畫世界,這是其獨特之處。通過他的“眼”,我們也能窺見他生命的歷程。
北宋是中國繪畫的巔峰時期。我曾希望找到一個合適的人物,借他的“眼”去見證那個巔峰時代的形成。蘇軾無疑是最佳人選。
記者:選擇從藝術史角度勾勒蘇軾的一生,而非傳統的文學或生平傳記,是否有一種重新“觀看”與“定義”蘇軾的意圖?
金哲為:無論是學習歷史還是了解文學藝術,蘇軾都是無法繞開的人物。后來,當我研究沈周乃至元明清的文人畫家時,發現他們最終都需回溯到蘇軾。很多原始的繪畫理論,正是由他提出,后世脈絡常要以他為源頭。
通讀蘇軾的詩文集,我發現其中存在大量與繪畫相關的內容。有的比較隱晦,有的則很直接,比如他的題畫詩。還有許多地方,他運用典故已十分嫻熟,讀者若不留意,可能不會意識到其實是在談畫。
如今我們常把蘇軾推上神壇,視其為偉大的文化符號,卻較少關注他是如何“煉成”的。他絕非一蹴而就,必然經歷了大量觀畫、交流、受指點、吸收靈感的過程,其各方面創作與思想融合,才最終形成我們今天所知的形象。
很難說是要“定義”蘇軾,我更愿將這次寫作視為一次“重新觀看”,試圖揭示以往未被充分注意的蘇軾的面目,并探尋這些面目之間內在的、有機的聯系。
“枯木竹石”中的道與藝
記者:蘇軾半生困頓漂泊,與其“不合時宜”的藝術表達有關系嗎?您如何理解這種“人生厄運”與“藝術幸運”之間的關系?
金哲為:我所說的“不合時宜”,是指蘇軾筆下推崇的“枯木竹石”。他曾將這三者并稱為“三益友”。竹是“寒而秀”,在冬天百木凋零時仍保持風骨;木要“瘠而壽”,唯有枯瘦、不為世所用,才能得享長壽;石則須“丑而文”,以崎嶇不平為美,光滑圓潤反而失去意趣。單獨看,這三者在其各自范疇中似乎都是“不合時宜”的存在,但蘇軾卻將它們組合入畫,視作彼此知音。
蘇軾十分認同老師歐陽修“詩人少達而多窮”的觀點,即文人往往因處境困頓而創作愈精。他晚年在《自題金山畫像》中說:“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比粽搶嶋H政績,蘇軾在杭州、密州、潁州等地任職時更有作為,而黃州、惠州、儋州皆為其貶謫之地,難有施展空間。他卻視這三處為平生功業所系:一是貶謫狀態使他得以遠離政務,完成心中最重要的著述,如《東坡易傳》《東坡書傳》《論語說》均在海南最終修訂成稿;二是這三段經歷塑造了后世所知的蘇軾——如今許多人未必清楚他曾任潁州、揚州,卻幾乎無人不知黃州、惠州與儋州。
歷經仕途坎坷,蘇軾更懂得如何安放自己的思想。繪畫成為他無法通過常規渠道表達思想時的替代空間。尤其在宋代王安石新儒學占據主流的思想環境下,藝術反而為他開辟了一片可耕耘的天地。
這也回應了我為何寫這本書。最初或許只為探討繪畫,但深入其中便發現,蘇軾論畫的標準、評人的尺度,從來不止于藝術。其背后與他的政治理念、哲學思想、文化立場貫通一致。在這個意義上,他人生的“厄運”恰恰成就了其藝術的“幸運”,也讓后人得以通過畫眼,窺見他更完整的精神世界。
記者:在詩畫、書信的只言片語間解讀其畫論體系與藝術精神,如同在碎片上架設橋梁。您認為其中的難點是什么?
金哲為:首要的困難在于尋找與匯集。蘇軾關于繪畫、收藏的見解,大多散見于給朋友的書信、詩歌或某篇雜記中,且往往并非專為論畫而作,因此材料非常零散。不僅如此,還需要盡力還原他可能見過的“畫”。有些經歷他未必寫入文字,這就需要考證他去過的地方、交往的朋友及其收藏,嘗試構建一個屬于蘇軾的“視覺經驗庫”。此外,由于他常嫻熟化用典故,許多表面上與繪畫無關的文字,實則暗藏畫論,解讀起來頗為晦澀,需要仔細辨析。
第二個難點,在于找到其思想中“一以貫之”的精神內核。理解蘇軾的藝術精神,必須追溯其源頭,即塑造他世界觀與行為準則的儒家經典,尤其是《易經》。我自己也因為研究蘇軾而去研讀《易經》,發現他應對人生順逆的許多選擇,幾乎完美契合了《周易》所倡導的君子處世之道。他提供了一個生動的典范。
因此,我的工作有點像從一片葉子追溯到枝干,再回到滋養它的土地,但最終仍需回到那片葉子本身,完成閉環。
在“知時”與“天命”間
記者:為寫作此書,您從2021年底就展開了有計劃的閱讀。長年沉浸在蘇軾的世界,是否有過某個與其“靈魂共振”的時刻?
金哲為:這樣的時刻非常多。蘇軾就是這樣,了解得越深、閱歷越豐富,重讀時的感悟就越是不同。我認為他骨子里是極為入世、積極踐行儒家精神的君子。無論身處何種境遇,他總能豁達面對,保持內在的堅定。
以前我對蘇軾的印象比較模糊,常將他的成就歸因于天賦或性格。但深入研讀后,我發現他始終恪守著一些根本準則:比如做人上的“直道”,他并非不明世事的“不合時宜”,相反,他是一個非常“知時”的人。所謂“知時”,在于他能在不同境遇下作出恰當的應對,并安然處之。這并非隨波逐流,而是深刻洞察現實后的主動選擇和持守。
這本書的寫作過程,也是我心中蘇軾形象逐漸清晰、簡化的過程——穿過他多樣的面目,抓住那根“一以貫之”的精神主線。無論外界如何變遷,他的生命始終圍繞這個核心展開。
記者:透過一幅幅畫作和背后的文人交往趣事,您看到的宋人精神世界,整體上具有怎樣的氣質與內核?
金哲為:最突出的一點,或許就是我們今天常說的“樂天派”。無論遭遇何種困境,他們似乎總能以樂觀、通透的態度去面對。較之唐代文人常有的深沉悲慨,宋人更顯出一種理性而達觀的調適能力。
此外,宋人非常善于從與自然的相處中獲得啟示與精神滋養。無論是蘇軾、文同從墨竹、枯木、怪石中體悟生命態度,還是王詵、宋迪通過寄情山水來治愈心靈,抑或李公麟借畫馬寄托對人世的理解,他們都在自然世界中尋找靈感,并通過觀察與描繪,試圖理解萬物運作之“理”。這又與《周易》的智慧相通——世界始終處于變化之中,君子貴在知時處變。
宋人,尤其是以蘇軾為代表的士人,其實非常相信“天命”。這種“天命觀”并非消極的認命,而是一種深刻且積極的信念。這種觀念或許可以追溯到蘇軾的父親蘇洵。蘇洵在《上田樞密書》中寫道:“天之所以與我者,夫豈偶然哉!”他認為上天賦予自己特定的境遇與稟賦,絕非偶然,其中必定蘊含某種用意與使命,即“天將降大任”的意味。這并非被動承受命運,而更近于孟子那種“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的主動承擔精神。蘇軾深受此影響。他在總結自身遭遇,如烏臺詩案后的貶謫時,曾表達過這樣的思想:困境多是“人惡”,并非“天窮”。他相信造化的安排皆有深意,自己所經歷的一切都有其必然的目的?;谶@種信念,人自然不應怨天尤人,而應思考如何積極回應當下的處境。
這種微妙的“信命”與“盡性”相結合的狀態,在蘇軾對《柏石圖》的詠嘆中體現得尤為典型。這幅畫描繪了一株柏樹生長于兩石之間的狹縫中。蘇軾提到,韓愈認為柏樹既然被巨石所困,難以長大,不如移栽平地,即便傷根,終有長成千尺高樹之日。但蘇軾認為,此畫的立意恰恰在于“嘲諷”韓愈的這種想法?!疤烀救绱耍M有可移理?!比绻貥涞奶烀褪巧谑g,那么“與石相終死”便是它應有的生命軌跡,何必非要移栽?蘇軾所信奉的“天命”,是一種讓人在認清必然性的同時,依然能煥發最大主體性與積極性的精神資源。它不是“老天為何如此對我”的憤懣,也不是“我就這樣了”的放棄,而是“既然老天如此安排,那我便在此境遇中,活出最飽滿、最富意義的狀態”。這種在接納中進取、在限制中舒展的智慧,正是其精神世界中極為深刻而獨特的一面。
【編輯:董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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