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刊精萃 | 蔡先金:黑格爾哲學史視域下的孔子評判的評判——以《哲學史講演錄》文本為基礎
2025-12-06 13:05:02 來源:《孔子研究》 作者:蔡先金
西方學界對于孔子的整體評價是客觀與公允的,而且不乏贊譽之詞,如法國啟蒙思想家伏爾泰 (1694—1778) 贊嘆孔子開辟了比基督教高明得多的“一個嶄新的精神和物質的世界”; 美國艾默生 (1803—1882) 認為“孔子是哲學上的華盛頓”; 德國衛禮賢 (1873—1930) 認為“所謂經濟學說、社會學說,皆不如孔教” 。然而,黑格爾這位西方哲學巨匠,集德國古典哲學之大成者,對于孔子的評判話語雖然不多,主要集中在其46歲時 (1816年) 在海德堡大學所做演講稿《哲學史講演錄》文本中,但是其對于孔子及其哲學的誤讀、誤解以至于誤說卻表現出他在東方哲學認識上平庸的一面,而其所造成的不良影響也不可小覷,這需要我們予以必要的澄清,以正視聽。
一、黑格爾有關孔子及其哲學的評判
在東方圣人孔子面前,黑格爾還是具有某種必要的謙遜與恭敬的一面,縱使這種表里不一的作派受到懷疑。他首先說出了一些不可回避的史實與必要的尊重,“關于中國哲學首先要注意的是在基督降生五百年前的孔子的教訓??鬃拥慕逃栐谌R布尼茲的時代曾轟動一時”; “孔子的哲學就是國家哲學,構成中國人教育、文化和實際活動的基礎”; 同時還將孔子與古希臘第一位哲學家“泰勒斯”相提并論,起碼他是想到了與泰勒斯作一比較,“他似乎差不多是和泰利士 ( 即泰勒斯——筆者) 同時代的人”。這似乎也可以說明,黑格爾起碼是略知孔子在中國哲學史上的地位及其影響力,并認可孔子是早于其信仰的基督五百年并與其西方哲學始祖泰勒斯同為世界“軸心期”的世界巨人,同時還承認孔子在萊布尼茲時代對于西方世界產生過不小的影響。然而,黑格爾在海德堡大學“哲學史演講”中對于孔子的公允評價卻僅此而已,其余大都是帶有某種偏頗的誤讀與誤解以至于誤說了。
在沒有任何論證的情況下,黑格爾對于孔子及其哲學悍然作出一些不明智的評價與不公允的感性判斷,這確實有悖于一位哲學家的理性分析,令人大為失望也就在所難免了。這些評價與論斷,由于盡是誤讀與誤解以至于誤說,所以也就顯得有些混亂不堪,在《哲學史講演錄》的不長的文本中就出現一些自相矛盾的悖論,既出乎常人意料,也令敬佩他的人大跌眼鏡。黑格爾對于孔子的評判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
一是孔子哲學僅僅就是“一種道德哲學”。 黑格爾粗略地認為孔子的哲學表現為一種“教訓”,也就僅僅“是一種道德哲學”而已,但是至于這種道德哲學的內涵及其關涉的內容他則毫無提及,甚至連孔子的一句話語都沒有引用,更沒有提及他人對于孔子的看法,這不得不令人懷疑其是否真正閱讀過孔子的有關著作,還是淺嘗輒止甚或依據的全是道聽途說,然后就作出個人的主觀臆斷,反正從其演講的文本中找不出他對于孔子有所研究的蛛絲馬跡。他還作出如此過分的評價: “孔子的道德教訓所包含的義務都是在古代就已經說出來的,孔子不過加以綜合”, “我們看到孔子和他的弟子們談話(按即“論語”——譯者) ,里面所講的是一種常識道德,這種常識道德我們在哪里都能找得到,在哪一個民族里都找得到,可能還要好些,這是毫無出色之點的東西”。黑格爾既不承認華夏民族所謂“常識道德”的獨特價值又完全否認孔子對于所謂道德哲學的貢獻,至于孔子哲學獨創的核心范疇如“仁”又只字不提,由此亦可推知,黑格爾對于孔子及其哲學體系之了解何等膚淺 !再退一步說,既然已經承認孔子哲學是一種道德哲學,那么又為何接著就說出這樣對于哲學而且還是道德哲學自身不尊重的話來,這樣主觀臆斷確實有損于黑格爾自己作為哲學家的形象了??鬃诱軐W是否僅僅就是一種道德哲學,而這種道德哲學表現出的又僅僅是孔子的“教訓”,黑格爾作出這種簡單的哲學分類與聯系,都是值得商榷的。其實,“孔子哲學是一個龐大的思想體系,西方初識者可能會面臨對其無法駕馭之窘境,從而導致對其誤讀或誤解,亦可視之為尋常之事”。
二是孔子僅僅就是“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 黑格爾有意無意地否認孔子是一位哲學家,還用十分尖刻的話語作出評述,“孔子只是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在他那里是一點思辨的哲學也沒有的——只是一些善良的、老辣的、道德的教訓,從里面我們不能獲得什么特殊的東西”。這確實屬于妄言或囈語了,且自相悖論:一會兒說“孔子才是中國人的主要的哲學家”, “在他自己的朋友中過討論哲學的生活,但是仍舊常常接受咨詢” , 一會兒又說孔子只是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而無一點“思辨的哲學”。 倘若按照黑格爾此時的邏輯,沒有“思辨”也同樣可以“過討論哲學的生活”,那黑爾格自己是否又會同意這種邏輯推理呢? 既然黑格爾已經承認孔子哲學是一種道德哲學,那是否可由此推論,道德哲學家就僅僅是“實際的世間智者”而道德哲學沒有“一點思辨”,那黑格爾是否會同意沒有“思辨”也同樣是哲學呢? 黑格爾顯然會覺得這是不妥的。
三是孔子僅僅是有其名而無其實。黑格爾站在西方中心論的立場上,用辛辣的口吻指責孔子有名無實:“西塞羅留下給我們的‘政治義務論’便是一本道德教訓的書,比孔子所有的書內容豐富,而且更好。我們根據他的原著可以斷言:為了保持孔子的名聲,假使他的書從來不曾有過翻譯,那倒是更好的事”。至于孔子與西塞羅是否可同日而語,對此世界自有公論 ; 至于是否可以將孔子哲學僅僅歸結為“道德教訓”,對此學者自有公道。黑格爾所指的“道德教訓”概念是模糊不清的,一方面他說孔子的哲學“是抽象的”,這種抽象的具體者“在理論方面乃是感性對象的外在聯結”,“再進一步具體者就是道德” , 由此推理的話,具體的道德是源于哲學的“抽象”,這符合“道德常識”嗎? 另一方面他認為道德“這類具體者本身并不是哲學性的”,那“道德教訓”是否是“道德”的具體“條文化”呢? 如果是的話,那又何來孔子的道德哲學呢? 懷特海認為“哲學就是說明抽象,而不是說明具體”, 那“教訓”能是“抽象”而不是“具體”的嗎? 黑格爾認為自己可以根據孔子的“原著”作出判斷,那么何謂“原著”? 他既然不懂漢語 ( 古漢語更不必說) ,那又是如何閱讀“原著”的呢? 黑格爾號稱是對于概念、范疇、命題、理念都“思辨”得很是清楚的了,結果在具體使用時還是對于概念定義不清。假使他閱讀的僅僅是“原著”的翻譯本,那么他也有可能像英國傳教士、漢學家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 一樣在閱讀與翻譯《論語》初期時陷入了誤區。理雅各在1861 年閱讀與翻譯《論語》時是46 歲,與黑格爾在海德堡演講時46 歲相當,同樣認為孔子不是偉人,而在深入研究中國經典的過程中,逐漸消除了對孔子的成見,而揣摩《論語》到 1893 年時才越來越感覺到孔子是一位了不起的偉大人物。理雅各在 1893 年牛津版的《中國經典》序言中對孔子的評價已經與 1861 年在香港時大不相同。1861 年時,理雅各對于孔子評價很低,他認為,孔子對于那些具有世界范圍意義的問題,沒有給出多少新的啟示,并且預言孔子的影響雖然是巨大的,但這些影響終將衰微。到了 1893 年,理雅各對于孔子的評價卻非同一般,他寫道: “我對他的性格與思想研究得越多,對他的評價就越高。他是非常偉大的人,總體而言,他對中國的影響是巨大而有益的。同時,對于我們這些自稱基督教徒者來說,他的教誨同樣具有重要裨益?!崩硌鸥魇堑谝粋€系統研究、翻譯中國古代經典的人,他翻譯的《論語》被認為是西方的標準譯本,就是這樣一位人物讀懂《論語》還需要耗費30 余年的時光,不知黑格爾用了多少時間去揣摩《論語》,竟然得出與常人或其他哲學家相背離的南轅北轍的結論,何況《論語》又不能代表孔子哲學的全部!
毋庸諱言,黑格爾在對于孔子哲學的評判上表現出平庸且不負責任的一面。 由于黑格爾在對于孔子妄下這些斷語的時候,依靠的是他本人對于孔子的一知半解,甚或是模糊不清的直覺,并沒有列出任何論據,所以針對這些誤說,后人并沒有作出多少批駁與批判,只是任憑其自然存在,或者置之不理,或者直接接受,但是其影響卻不可小覷,流毒亦不容忽視,應該給予必要的肅清。
二、黑格爾對于孔子看法的癥結剖析
(一)黑格爾哲學史文本表現出狹隘的“西方中心論”
黑格爾對于東方哲學抱有偏見或成見是有其深層次原因的,從《哲學史講演錄》文本就可以發現黑格爾對于孔子的誤讀及其顯現出的東西學之隔。黑格爾在書寫哲學史的時候,頑強地堅持其“西方中心論”,他認為:“真正的哲學是自西方開始。惟有在西方這種自我意識的自 由首先得到發展,因而自然的意識,以及潛在的精神就被貶斥于低級地位。在東方的黎明里,個體性消失了,光明在西方才首先達到燦爛的思想,思想在自身內發光,從思想出發開創他自己的世界?!彼懦鈻|方哲學,宣稱“東方及東方的哲學之不屬于哲學史 ”,強求“這種東方的思想必須排除在哲學史以外”, 并認為“一般說來,我們本來只應當把哲學史分成兩個時期: 希臘哲學和日耳曼哲學,像藝術史分為古代藝術和近代藝術一樣”。 然而,他在其重要著作《哲學史講演錄》中又不得不以“東方哲學”開篇,在“東方哲學”部分又不得不以自己看不上眼的“中國哲學”起首,在“中國哲學”一節中還不得不從自己很“失望”的孔子說起,這在作者心理上肯定要承受一定程度上的“說東道西”所造成的內在壓力。所以,黑格爾整部講稿中東方哲學的分量微乎其微,僅僅作為“導言”的尾部予以提及,似乎像是可有可無的點綴而已。 同時,黑格爾也同樣不掩藏自己的觀點與做法,并十分露骨地說道: “首先要講的是所謂東方哲學。然而東方哲學本不屬于我們現在所講的題材和范圍之內 ; 我們只是附帶先提到它一下。”然后又闡述自己講授東方哲學的因由: “我們所以要提到它,只是為了表明何以我們不多講它,以及它對于思想、對于真正的哲學有何種關系?!庇纱丝磥恚瑬|方哲學在黑格爾的心中是“他者”,為了說明“他者”與“中心”的關系,或者說,為了說明東方哲學的低級性,甚或是其非哲學性,才不得已作出如此交代,否則在失掉“他者”襯托的情形下傲慢的“中心”亦將不復存在了。既然如此,黑格爾對于東方哲學,尤其是對中國哲學的了解肯定是不甚了了,以至于出現誤讀與錯謬的論斷也就在所難免了。
(二)黑格爾對于東方哲學乃至中國哲學認識的模糊性
黑格爾對于東方哲學乃至中國哲學的評價皆有失偏頗。在黑格爾看來,所謂東方哲學不值得一談,只是不屑地“附帶先提到它一下”。 既然東方哲學不應該登入他所謂世界哲學的大雅之堂,不知為何還要提到它? 黑格爾給出的答案是“只是為了表明何以我們不多講它”。 這就有些奇怪,也就是說,其他人還是認為東方哲學是哲學,這是一個對于大家來說常識性的問題,正像他自己給出的“東方哲學”名稱一樣。黑格爾還是黑格爾,他注意到他自己在東方哲學這個“名” 的使用上不能自洽的問題,就又采用所謂“思辨”的方法,自我作出解釋說“東方哲學是宗教哲學”,從邏輯推理來說,那就是特指“東方宗教哲學”,到頭來,他骨子里還是承認東方是有哲學的,而且也符合他定義的“哲學”范疇的。 由此看來,黑格爾在東方哲學認識上企圖要解決兩個問題:一是人們大都還是承認東方哲學的存在,只是自己不愿意接受眾人之看法 ; 二是黑格爾自己內心對于東方哲學的認識也同樣存在矛盾,一方面承認其存在,一方面又不愿承認其在哲學史上的地位。最后,黑格爾將東方哲學解釋為宗教哲學,而且僅僅表現為“一般東方人的宗教思想方式”或“東方宗教觀念”,他無奈而又相當不情愿地說: “當我們講到東方哲學時,我們應該要講到哲學 ; 不過在這一點上應該注意到,我們所叫做東方哲學的,更適當地說,是一種一般東方人的宗教思想方式——一種宗教的世界觀,這種世界觀我們是很可以把它認作哲學的?!边@里運用了虛擬的語氣,什么“應該”“很可以”,帶有不言自明的否定的意味,比如談到印度哲學時他只是“覺得印度人觀念與哲學的思想相似”,但是當他談到中國哲學時卻有些支支吾吾了,因為我們東方人自己也從來不把儒、道二學當作宗教看待。特別奇怪的是,黑格爾還給出“東方哲學”這個名詞使用的特指時間段,“東方哲學這個名詞,是特別用來指一個一定的時代的,在這個時代,這偉大普遍的東方觀念曾激動了西方——那主觀性的精神占優勢,注重限度和節制的地方。特別是在基督教的最初幾個世紀——一個重要 的 時代——那些偉大的東方觀念曾經深入西方,到了意大利,并且在知神派(Gnostik) 哲學中,開始把那渺茫無限的觀念納入西方精神。一直到教會成立,西方精神才重新占了上風,并且對神性予以明確的規定”。在黑格爾的哲學史范圍內,“東方哲學”是有所特指的,是指“偉大的東方觀念”在西方占據上風時期,或者說是指西方精神重新占了上風之前。這是明顯的“學術政治”行為,既可能露出黑格爾對于東方哲學看法的“小”來,又似乎暴露出黑格爾的一種復仇的情結。
黑格爾對于中國哲學的整體狀況幾乎沒有單獨作出像樣的說法,只是在“中國哲學”一節“引言”中要么同印度文化一起說,要么單獨評價印度的詩歌,實在有些“跑題”,可是他不忘記說出了這樣不中聽的話來: “中國人和印度人一樣,在文化方面有很高的聲名,但無論他們文化上的聲名如何大、典籍的數量如何多,在進一步的認識之下,就都大為減低了?!比欢?,這一武斷而無端的結論,卻并沒有給出任何論據,不知道這所謂“聲名”在西方又是如何獲得的,這有些太小看了以往西方人對于東方哲學接受的能力與水平了。不過黑格爾對于中國哲學的成見是很深的,在《哲學講演錄》文本的另一處談到“易經哲學”時則認為: “[中國人不僅停留在感性的或象征的階段],我們必須注意——他們也達到了對于純粹思想的意識,但并不深入,只停留在最淺薄的思想里面?!逼娪袝r表現為意氣用事,黑格爾的偏見不僅表現在對于中國哲學的評判,還表現在其生活的其他方面。1818 年,黑格爾為他的法哲學助教卡羅韋博士的論文作鑒定,在有些人認為這篇論文沒有什么可取之處的情況下,作了詳細的鑒定并把它通過了,主要是因為卡羅韋在該篇論文中批評了黑格爾的對手弗里斯的觀點,黑格爾也就不要求別的了,并承認: “假如弗里斯教授先生未取得博士證書,把他的這些觀點寫成論文送到本系來,那么我會投反對票。但是,卡羅韋先生關于同一論題的哲學論文,我卻相反地認為,是完全值得我們稱贊的 ; 這些觀念及其闡述不僅是一個有教養的人的作品,并且是經過哲學方式加以處理和表達的,甚至達到了思辨的基礎?!庇纱艘嗫芍?,黑格爾對于“思辨”的認識彈性是很大的。為了說明自己的東方哲學是宗教哲學這一命題,黑格爾給出了孔子哲學與宗教之間關系的勉強推理,“中國人有一種國家的宗教,這就是皇帝的宗教,士大夫的宗教。這個宗教尊敬天為最高的力量,特別與以隆重的儀式慶祝一年的季節的典禮相聯系。我們可以說,這種自然宗教的特點是這樣的: 皇帝居最高的地位,為自然的主宰,舉凡一切與自然力量有關系的事物,都是從他出發。與這種自然宗教相結合,就是從孔子那里發揮出來的道德教訓。”這所謂的“自然宗教”“國家宗教”“士大夫宗教”純粹是黑格爾自己生造出來的教類 ; 至于“皇帝是自然的主宰”,可能哪一代皇帝都不會認可這種妄說 ; 至于孔子的“道德教訓”是宗教發揮的結果,又不知這說法是從何而來? 孔夫子的“子不語怪力亂神”之說又作如何解釋?! 就是由這一推理得出的中國哲學,黑格爾自己又給予這種“國家宗教”以必要的否定,說明這種宗教是沒有能力輸送出哲學來的,“中國人想象力的表現是異樣的 : 國家宗教就是他們的想象的表現。但那與宗教相關聯而發揮出來的哲學便是抽象的,因為他們的宗教的內容本身就是枯燥的。那內容沒有能力給思想創造一個范疇[規定]的王國” 。為了完成他的哲學史講演任務,黑格爾還是粗略地選擇了“孔子”“易經哲學”“道家”三個部分作為講授內容,其中“孔子”所占講演分量最少,并以其甚至是不知所云予以草率收場。再以“道家”為例,黑格爾明明列題為“道家”,內容卻將“道教”與“道家”相混淆,“道家”又與“道士”相互混用,將道家作為“一種特殊宗教”看待,不知道“道教”與“道家”兩者是有嚴格區別的史實。在對“道”的理解上也有偏頗,一廂情愿地將其理解為“理性”,“這派的主要概念是‘道 ’,這就是‘理性’”,“產生宇宙,主宰宇宙,就像精神支配身體那樣”, 這樣就將老子徹底納入了黑格爾的客觀唯心主義的范疇了,這也是一種嚴重的誤讀。
(三)黑格爾有關孔子的知識儲備嚴重貧乏
黑格爾很不容易才在海德堡大學謀得一個哲學教授職位,他是十分珍惜的,也是夢寐以求的,所以在 1816 年 10 月 28 日的“開講辭”中不無欣喜地說道: “今天我又是初次來到本大學,所以請諸位讓我首先說幾句話,就是我特別感到愉快,恰好在這個時候我能夠在大學里面重新恢復我講授哲學的生涯?!睘榱孙@示自己講授哲學史的全面性,就勉為其難地講起了對他自己來說想必是神秘而難解又并不太了解的“東方哲學”。 他對于東方哲學尤其是孔子哲學的隨意性評價與貶低,其實是一種敷衍塞責,暴露其對于孔子哲學不了解之事實。黑格爾對于中國哲學的不了解,還表現在他對于“中國哲學”的總體概說中,由于其對于中國哲學知識的欠缺,就只能簡單地將印度的詩歌與荷馬的詩歌作比較,似乎是在講印度比較文學,而不是中國哲學話題,這種敷衍塞責甚或拉布遮丑的做法,可見其對于中國哲學知識的貧乏,其教授相關內容當然就顯得捉襟見肘了。黑格爾此時不但對于中國哲學不甚了解,而且對于中國歷史了解得亦十分有限,在其《歷史哲學》一書中對于中國歷史的敘述錯誤百出,比如說古時“采詩”為的是官員“帶去參加常年的祭禮”,“‘道 ’是‘天’所授的”,“五行”是空氣、水、土、金和木, 而且大多限于當時的評述,如常以“滿大人”為例說事,有失其歷史哲學的書寫準則。
黑格爾對于孔子僅僅知道“他的著作在中國是最受尊重的。他曾經注釋了經籍,特別是歷史方面的,[他還著了一種歷史]。他的其他作品是哲學方面的,也是對傳統典籍的注釋?!鬃拥膫饔浽浄▏鴤鹘淌總冇芍形脑g過來?!睆倪@些陳述來看,黑格爾并沒有閱讀過多少孔子的著作,有關孔子著作的翻譯本他也不會占有很多,何況本來就有語言之隔。黑格爾在去海德堡之前,或者說作哲學史講演之前,他幾乎沒有專心關注過東方哲學,他的精力主要用于西方的學問,其涉獵知識與思考的對象大都局限在西方已有的學問范圍之內,在不成功地做耶拿大學編外講師期間,他講授的也是《邏輯與形而上學》《思辨哲學與邏輯》之類,對于東方哲學尤其是孔子哲學鮮有涉及。再說,有關孔子及其哲學的翻譯本皆為當時所謂漢學家所為,同樣是德國哲學家的卡爾 · 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 1883 -1969) 曾經對于一些所謂漢學成果做過評價,他在 1957 年 9 月 24 日給阿倫特(Hanndh Aredt) 的信中寫道: “孔子給我的印象極深。我并不是捍衛他什么,由于大多數漢學家的緣故使他變得平庸乏味,實實在在他對我們來講是取之不盡的?!倍鞲袼挂苍浻谩坝谷藲馕丁痹u價過黑格爾: “黑格爾是一個德國人而且和他的同時代人歌德一樣拖著一根庸人氣味的辮子。歌德和黑格爾各在自己的領域中都是奧林匹斯山上的宙斯,但是兩個人都沒有脫去德國人的庸人氣味”。
黑格爾在談到“東方及東方的哲學之不屬于哲學史”時講演道: “大體上我將對于東方哲學附帶說幾句,特別是關于印度和中國的哲學。”這句話說得似乎很自信,其實是有些虛張聲勢,掩飾他自己關于東方知識準備之不足。黑格爾除了在印度與中國的哲學聲譽壓力下不能繞過話題之外,他到底還知道東方那些哲學? 如果請黑格爾不是附帶說幾句,他又能多說出多少來? 在談到印度哲學時,他煞有介事地認為: “在別處我曾經討論過這點 ; 因為新近有了材料,使得我們可以對這方面下判斷。前些時我們對于印度的智慧曾大加驚嘆贊美,其實并不知道它的底細?,F在我們初步知道它了,才很自然地發現它并沒有什么特異之處。”難道印度的智慧真的就是如此不值嗎?中國玄奘取經真的就如此不值嗎? 顯然,事實不是這樣的。不過,黑格爾在此露出一個馬腳,就是本書“原注”中注明他“討論”的時間是 1825—1826 年在柏林大學的演講期間,如此一來,也可以從另一角度說明黑格爾在 1816 年演講時對于東方知識準備之不足,才將后期的內容放進來充數。再說,他發現的足以證明印度哲學的膚淺或不值的“新材料”到底是什么? 史無明載,我們雖無法揣測,但似應屬于“膚淺”“不值”一類。
黑格爾沒有引用任何孔子的著作內容或相關材料,作為一部哲學史的著作,缺乏必要的史料而純粹是個人的主觀論斷,那還是哲學史嗎? 倒不如稱之為“哲學批判”罷了。其實真的要黑格爾寫作一部東方哲學批判著作,可能是會有難度的吧?! 黑格爾對于孔子哲學的評判,除了作出一般性誤說甚或一些“人身攻擊”之外,使用的哲學用語并不多,無非是印象中偶爾蹦出的“教訓”“道德哲學”“常識道德”“思辨”而已,令人讀不出所謂哲學史的味道。
(四)黑格爾對于“思辨”的形而上學的理解
黑格爾對于孔子評價中唯一可以算得上他提出的哲學理由,就是孔子哲學沒有“思辨”色彩或者說孔子缺乏思辨性。既然拿“思辨”說事,那么現在再來簡單討論一下何謂黑格爾的“思辨”? 其實黑格爾對于“思辨”的理解與使用已經跑偏到形而上學的軌道上去了,而將“思辨”標準絕對化。當時在耶拿大學就流傳有對于“木頭人黑格爾”有關“思辨”教學方法的嘲諷: “有個學生要到維爾茨堡去,黑格爾說,他在那兒有個朋友,指的就是謝林。于是問題馬上來了: ‘朋友 ’一詞究竟應當按照通常意義來理解,還是別有深意?”我們不能過度迷信黑格爾,過度俯首于所謂思辨思維。黑格爾自己對于孔子的認識也有些混亂,而不能稱之為思辨,一邊說孔子不是哲學家,一邊又認為孔子哲學屬于道德哲學 ; 一會兒說孔子著作是教訓,一會兒又說孔子的“其他作品是哲學方面的”,還承認孔子“在他的朋友中過討論哲學的生活”。 也就是在 1816 這一年,黑格爾也同樣就得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一者是本年度 8 月 30 日巴伐利亞政府授予他埃爾蘭根大學“多才多藝、能言善辯、精通希臘羅馬古典文學”的教授頭銜, 一者是本年初柏林大學神學系主任德 · 魏特教授則認為黑格爾教學方法不適應一個大學的發展要求,他講起話來,晦澀難懂,混亂不堪,吞吞吐吐,扭扭捏捏。錢鐘書對于黑格爾關于所謂中國語文“思辨”問題分析得較為透徹: “黑格爾嘗鄙薄吾國語文,以為不宜思辯 ; 又自夸德語能冥契道妙,舉‘奧伏赫變 ’(Aufheben) 為例,以相反兩意融會于一字(einund dasselbe Wort fut zwei entgegengesetzte Bestimmungen) ,拉丁文中亦無義蘊深富爾許者。其不知漢語,不必責也 ; 無知而掉以輕心,發為高論,又老師巨子之常態慣技,無足怪也 ; 然而遂使東西海之命理同者如南北海之馬牛風,則不得不為承學之士惜之?!?/p>
“思辨”到底是個何許東西? 黑格爾標榜其哲學具有思辨性,即所謂思辨哲學。懷特海在論述思辨哲學的時候,認為其“首要任務就是要把思辨哲學作為一種形成重要知識的方法來加以界定和辯護”,而“思辨哲學力求構成一種融通的、合乎邏輯的、必然的普遍觀念體系,通過這樣的觀念體系可以解釋我們經驗的每一個要素”。倘若如懷特海所說,“思辨”僅是一種方法與工具的話,那么我們就不應該過度強調方法工具的重要性,而應該關注哲學內容是否豐富 ; 倘若僅有思辨方法,而沒有產生實質性的內容,這種方法還剩下多少意義呢? 如果純粹強調方法的意義,那不就是本末倒置了嗎? 黑格爾用所謂思辨哲學的眼光或方法看待東方的哲學體系,顯然存在方法之隔。方法在黑格爾這里就猶如度量衡,不同的刻度丈量的結果肯定是不一樣的,但不能否定接受度量的對象存在的真實性。用一種方法去解決所有問題,不是風馬牛,就是違背一把鑰匙解開一把鎖的常識。思辨哲學在西方其實也“常常受到一種責難,認為它的目標大而無當”。黑格爾陷入了形而上學的狀態,用 19 世紀的自己的眼光與方法去看待公元前 5 世紀的孔子時代的文字敘述方式 ; 站在西方的立場上去機械地衡量橫跨東西半球的思考差異與距離。其實,對同處于東西方所謂“經”地位的《圣經》和《論語》作比較,黑格爾沒有責難《圣經》,反而責難《論語》,顯然兩者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不一樣的。常識與哲學是不可背離的,懷特海認為“哲學是把想象力和常識結合起來形成對專門家的限制,同時也擴大他們的想象力”?!俺WR”也可能有其深度的蘊涵,比如看門人說出“從哪里來? 到哪里去?”的時候,這通俗的“常識”類話語卻蘊含著哲學中所謂終極追問的命題,所以很多很深奧的哲理可能就蘊藏在這些所謂“常識”中。如果《論語》沒有廣大的闡釋空間,缺乏很深的哲理的蘊含性,那么后代大量的相關的箋注疏證又從何而來? 如果黑格爾承認這種箋注疏證屬于哲學范疇的話,那么其箋注疏證的對象難道就沒有哲學的“思辨”性了嗎? 當然,孔子及其《論語》首先要解決的是社會實踐問題,所以不太提倡過多的文飾,只要做到“文質彬彬”則足矣,正如孔子自己所言“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論語 · 學而》) 。我們借用黑格爾自身批判德國哲學時的話語對此作一理解可能更為透徹: “這樣一來堅強的人才都轉向實踐方面,而淺薄空疏就支配了哲學,并在哲學里盛行一時?!乙阅菢幼愿咦源蟮膽B度在這門科學里說出來作出來,就好像掌握了一切的統治權一樣?!睉烟睾R苍涀鞒鲞@樣的批評: “哲學如果迷戀于進行解釋的輝煌業績中,那么它就會喪失它的有用性。那樣一來,它就以錯誤的手段侵入特殊科學的領域。哲學的終極的訴求是對我們在實際生活中所經驗到的東西的普遍性意識。無論什么樣預設的線索,只要能夠描述貫穿于理性社會各個時期的社會表達方式的特征,都必須在哲學理論中找到它的位置。思辨性的勇氣必須在邏輯和事實面前完全的謙遜相結合。如果哲學既不勇敢又不謙遜,而只是對那些特別的任務的反復無常的設想進行思索,那么這就是一種哲學病?!焙诟駹栐谠u價東方哲學乃至孔子哲學問題上,是否一時出現了“哲學病”,值得商討。
(五)黑格爾對于哲學史論述方法上的主觀性
黑格爾在談到哲學史論述方法的時候,認為“論述哲學史是決不能沒有歷史家的判斷的”, 也就是說,他論述哲學史是有其主觀性的,而不是完全依靠客觀的史料與客觀的史實。他曾肯定地說: “要求一個哲學史家沒有系統,不把自己的意思加進歷史,也不把自己的判斷暗放進去,這是很對的。哲學史正應該表現出這種公正不倚的態度 ; 單就只是從哲學家著作中作摘要這一點而論,似乎也是相當成功的。一個人如果對于對象毫無了解,沒有系統,只有歷史知識,當然是會不偏不倚的?!比欢?,黑格爾對于東方哲學,尤其是對于孔子哲學,卻是在沒有了解“對象”的情形下就作出了許多不像樣子的論斷。不過黑格爾也公然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我們必須承認這是一個正當要求,即對于一種歷史,不論它的題材是什么,都應該毫無偏見地陳述事實,不要把它作為工具去達到任何特殊的利益或目的。但是像這樣一種空泛的要求對我們并沒有多大幫助?!庇纱丝磥恚軐W史也就成了黑格爾自己“概念”的演繹而已,甚或成為其隨意打扮的“奴婢”了。道通天地有形外,孔子的高深在于無形無相。夫子之墻數仞,絢爛至極歸于平淡,而非黑格爾所及也。 因此,我們當下閱讀、接受黑格爾這份 19 世紀所留下的《哲學史講演錄》的時候,應該持必要的審慎的態度,對此奉行簡單的“拿來主義”恐怕是不合適了!
綜上所述,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的文本中表現出對于孔子的多重誤解與誤說,是值得當下警惕的。黑格爾簡單地認為孔子哲學來源于一種所謂“自然宗教”,純粹是主觀推論,毫無根據 ; 將孔子哲學簡單地劃歸到“道德哲學”的“教訓”之列,是一種哲學分類的過失 ; 將孔子冠以“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的污名,實在顯得有些刻薄與誤導 ; 認為孔子在哲學史上名不副實,簡直是一種無稽之談,不足以與其辯駁。從黑格爾對于孔子哲學的誤說的背景及其理路來看,我們也可以發現一些內在成因或者說其內部癥結所在,主要表現在:一是黑格爾頑固地在站在“西方中心論”的哲學立場上排斥東方哲學 ; 二是黑格爾對于東方哲學認識的模糊性與淺薄導致其語出不遜與故弄玄虛 ; 三是黑格爾對于孔子哲學知識儲備嚴重不足而導致其作出一些虛張聲勢的錯誤論斷 ; 四是黑格爾對于“思辨”的形而上學的理解而將“思辨”作為衡量哲學的絕對化標準 ; 五是黑格爾對于哲學史論述方法上過度主觀性而出了問題。 由此看來,黑格爾對于孔子的誤說以及武斷地作出超乎史實的評判大都是由于黑格爾本人的主觀原因所致,既不牽扯到哲學史研究的外部政治環境,也不能代表整個西方哲學界的一貫看法。 因此,我們當下應該揭示黑格爾在當時做哲學史講演時的相關動機,修正其發表的一些不正確的看法與說法,以便還東方哲學及其歷史以真相和應有的地位!
【作者系聊城大學簡帛學研究中心 ( 山東省社科規劃重點研究基地) 首席專家,山東特色文獻與傳統文化“雙創”協同創新中心主任,聊城大學國學院教授、博導;本文原刊載于《孔子研究》2018年06期】
【編輯:董麗娜】
文章、圖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 準確把握習近平文化思想的核心要義
- 以信息技術賦能中華文明國際傳播
- 考古新發現將濟南建城史提前約1500年
- 尼山:文脈貫古今
- 踐行全球文明倡議 推動文明交流互鑒
- 探尋蘇軾的“識畫眼”——對話《東坡之眼》作者金哲為
- 葛慧君在孟子研究院調研
- 尼山世界儒學中心(中國孔子基金會秘書處)“尼山學者”“尼山青年學者”公示公告
- '2025 ?????? ??? ?? ??' ???, 中 ??? ???? ??
- ??????,2026? ?? ?? ? ?? ?? ??
- ??? ???: ??? ??, ?? ???? ??? ?? ????
- ハルビン美術館で返還文化財の展覧會 中國黒竜江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