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由《禮記?禮運》而來的一家一人觀念,在宋明時期被給予了廣泛的討論。氣性之和合導出了博愛的“大家”說,而大人“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則成為王陽明仁說的中心課題。“心體之同然”與“一體之仁”相結合,并隨著良知發用而呈現。博愛是有邊際的,愛善是博愛的內容限定。生物之心意義上的天下一心,可以輔助發明心本論哲學的以心為本和社會人倫意義上的同心同愛?!爸铝贾睘椴鄣膶崿F提供了最重要的心理動因,而且直接擔負起了踐行博愛的道德責任。生民的困苦通過“一體之仁”的心理架構而轉移到我的身上,不忍人之心已轉換成義不容辭的救濟職責。博愛的施行并不拒絕回報,互惠是施行博愛的理想結果。
?。坳P鍵詞]王陽明 仁 博愛
兩千多年前,當子游向老師請教禮之運轉事時,孔子就五帝三王相變易和陰陽轉旋之道作了長篇的回答,這是《禮記·禮運》告訴給我們的。在其中,出現了一個重要的觀念,即“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并認為是“非意之也,必知其情”。在了解人情的基礎上,為避免爭奪相殺的災患,圣人就需要“講信修睦,尚辭讓,去爭奪”的愛與善的教化,博愛理念的播撒于是提上了日程。
一
偌大的天下、中國能凝聚為一家一人,“人”的內涵就需要研究?!抖Y記·禮運》的規定是:“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编嵭⒋苏Z為“言人兼此氣性純也”。“氣性純”即氣性之美善,人即兼具這氣性之美善。孔穎達據此將《禮運》的這一段話區分出為屬氣與屬性的兩部分,氣指天覆地載和天(陽)地(陰)之氣的相交,性則指鬼(形體)神(精靈)和生成仁義禮智信的五行秀異之氣,人即產生于此氣性的感合。(《禮記正義》,見《十三經注疏》,第1423頁)但孔穎達的區分并不清楚,因為性所指的“鬼神”和“秀氣”,實際仍屬于氣的范疇,性并沒有自己獨立的地位。正因為如此,“天地之德”亦被視為天地的形氣,而泯滅了性相對于氣所具有的獨立的價值。
不過,如同《禮記》其他篇目的情況一樣,《禮運》及其所蘊含的思想在當時并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宋代以后,隨著新儒學的興起,思想家們開始重新利用這些經典的史料,并給予了新的解讀。其中,一個明顯的討論就發生于南宋中期朱熹與其學友黃道夫之間。黃道夫的原信不可見,但從朱熹的引述來看,基本上依循的是傳統《禮運》注疏的講法,即將天地之德與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一并視之為氣,朱熹于此進行了反駁,闡明“所引《禮運》之言,本亦自有分別,其曰‘天地之德’者,理也;其曰‘陰陽之交,鬼神之會’者,氣也,今乃一之。亦不審之誤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八,見《朱子全書》第23冊,第2756頁)朱熹嚴格理氣二物之界限,認為雙方不能混同,并引《詩經》和周敦頤語輔助發明。黃道夫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朱熹區分性氣的意見,故朱熹第二封信首先就言“示喻性氣之說,甚善”。但其以“則”為“人之所以循乎天”者,朱熹卻不認可。因為“則”在朱熹是人所受乎天者,而黃道夫所說的“養之以?!辈攀茄跆煺摺T诖嘶A上,朱熹正面敘述了將傳統注疏與周敦頤、張載之說整合為一的自己的觀點。他說:
《西銘》天地之塞,似亦著“擴充”字未得。但謂充滿乎天地之間莫非氣,而吾所以得為形骸者皆此氣耳。天地之帥,則天地之心而理在其間也。五行,謂水火木金土耳,各一其性,則為仁義禮智信之理,而五行各專其一,人則兼備此性而無不善。及其感動,則中節者為善,不中節者為不善也。(同上)
按張載《西銘》,“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既謂之“天地之塞”,則不再需要擴充,人受得此氣而成其為形;但天地之帥,則是講天地之心,而其內核在朱熹這里就是理。聯系到水火木金土五行和仁義禮智信五常這些觀念,在《禮運》及其注疏者那里,是人立于天地之中,其動靜呼應天地,天地有人,就如同人腹內有心一樣。那么,《禮運》天地之心的概念在傳統儒學只是一種對人在天地間的地位的推崇,并沒有更為特殊的意義。而五行雖已聯系到仁義禮智信,仍然是以氣去解釋,強調的只是仁義禮智信為五行之端首而已。①
?、佟抖Y記·禮運》云 : “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別聲、被色而生者也。
但在朱熹,從周敦頤的“各一其性”出發解釋《禮運》的相關思想,仁義禮智信就成為五行各自專守的性理,人則能兼備五性,所以性無不善;及其為外物所感而發,則中節者即符合禮義規范者為善。那么,由性之合一、氣塞天地回溯到“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人”本身便是由自然氣化和理性本質等多重因素構成。人身之理與氣、性與形的組合乃是天下無人不有的共性,天人上下,一氣一性,氣性之和合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其特點即在以公共性替換個別性。在此前提下,既然我之氣即天地之氣,我之性即天地之性,“民胞物與”就是必然的結論。如果用朱熹看重的“天生丞民,有物有則”的邏輯,既然“大家”無不稟賦此“則”,就從形上的層面設定了普遍之愛的可能。所以張載要說“立必俱立,知必周知,愛必兼愛,成不獨成”。(《正蒙·誠明》,見《張載集》,第21頁)
從張載的氣化統一性出發,人與天地萬物本來一體,但是張載又附加了主體自覺和與天地鬼神相合的前提,即“一體”是心與天地同流的結果,因而這只能是“大人之事”②。 張載的“大人”,到了二程則成為“仁者”,程顥明確提出了“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和“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的觀點。(《遺書》卷二上,見《二程集》,第15、16頁)陳來先生認為這是兩種不同的萬物一體思想,前者作為“博施濟眾”的人道主義關懷的內在基礎,需要落實到社會關懷和憂患上;后者則是儒學精神性的一個表達,要人培養和追求一種精神境界,并落實到內心生活中來。(陳來,第239頁)這無疑是有見地的觀點,但是還可以再作分析,即兩個“仁者”含義有別:“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仁者”是人、是主體,所以此“人”可以“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并能夠“認得”為己,而且,“認得為己,何所不至”,如果擁有充分的物質資源,就可以使愛普撒,無所不在;“與物同體”的“仁者”卻不同,它承前“識仁”而來,故不是指人,而是指“仁”這種德性,它與物渾淪而同體,可以從仁的生物流行———生意去理解,在此意義上,物的存在本身就是仁的現實,并具體展開為四德五常。
?、趶堓d云 : “‘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如此則是全與天地一 體,然不過是大人之事,惟是心化也。” ( 《橫渠易說·乾》,見 《張載集》,第77 頁)
從而,“一體”說的指向是“博施濟眾”的境界和圣功,其價值在博愛的具體落實和由此帶來的社會效應;“同體”說的歸結則在“反身而誠”的精神快樂,它集中體現為立于民之愛戴和成就感基礎上的心靈愉悅。但二者又是可以協調的:前者說“認得為己,何所不至”,后者說“天地之用皆我之用”,最終都需要關聯“我(己)”來體現出價值。結合歷史記載,程顥任晉城縣令,“度鄉村遠近為伍保,使之力役相助,患難相恤,而奸偽無所容。凡孤煢殘廢者,責之親戚鄉黨,使無失所。行旅出于其途者,疾病皆有所養”,從而“在縣三歲,民愛之如父母”(《宋史·程顥傳》)。那么,博愛天下、救民疾苦和愉悅身心在仁者的心中就是一個統一整體。
朱熹是二程思想的繼承者,但是,朱熹對“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說法并不很感興趣,以為這“說得太深,無捉摸處”,即不好實際把握,不如親出程頤手筆的《易傳》中言“四德之元,猶五常之仁;偏言則一事,專言則包四者”和“仁者天下之公,善之本也”兩言仁處講得平實,并認為“學者當精看此等處”。 ③意謂仁是在公天下的條件下實現的,人間的善德正來源于此。同時,仁既為四德五常之首,四德五常又因仁之流行而來,故仁無處不在,無物不被其所愛。朱熹說:
且以仁言之:只天地生這物時便有個仁,它只知生而已。從他原頭下來,自然有個春夏秋冬,金木水火土。故賦于人物,便有仁義禮智之性。仁屬春,屬木。且看春間天地發生,藹然和氣,如草木萌芽,初間僅一針許,少間漸漸生長,以至枝葉花實,變化萬狀,便可見他生生之意。非仁愛,何以如此。緣他本原處有個仁愛溫和之理如此,所以發之于用,自然慈祥惻隱。(《朱子語類》卷十七,第383頁)
?、劢瘛抖碳纷⒚鳌叭收咭蕴斓厝f物為一體”為程顥所說,但朱熹講程頤《語錄》中有此語。(參見《朱子語類》卷九十五,第2425頁)或許,二程都表述過這一觀點。
“生”為天地之大德,這也正是仁之本意,從天地五行到人之五常都是同一個生氣流貫。從生生去看仁愛,愛意就是生意,最后都歸根于本原的仁愛溫和之理,故發于日用而有慈祥惻隱羞惡等等。從“原頭”下來,一切都是自然流行,無須人力安排。五常既然是隨五行生而稟有,人性源于天地之和氣,那天地萬物一體就是理所當然的。
因而,朱熹的學生一般是認同“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觀念的,并且吸納了張載“民胞物與”的同氣同性說的架構。再將《孟子》接引過來,便有了“推老老之心,則及人之老;推幼幼之心,則及人之幼。惟仁者其心公溥,實見此理,故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之說。(《朱子語類》卷三十三,第852頁)學生認為,仁者之心是公天下而無不愛的,能夠明了這其中的道理,就能夠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但朱熹并不贊成這樣的見解,在他看來,“‘愛’字不在同體上說,自不屬同體事”。是否同體,其實不是應當關心的問題,“如以兩碗盛得水來,不必教去尋討這一碗是那里酌來,那一碗是那里酌來。既都是水,便是同體,更何待尋問所從來。如昨夜莊仲說人與萬物均受此氣,均得此理,所以皆當愛,便是不如此?!?同上)從水的質上去認定,凡水均同體,既如此,問此水從哪里來———人是否因受同一之氣、得同一之理而愛人,就不是一個恰當的認識路徑。朱熹意下,話其實應當倒過來:“若愛,則是自然愛,不是同體了方愛。惟其同體,所以無所不愛。所以愛者,以其有此心也;所以無所不愛者,以其同體也?!?同上)愛生成于人內在的仁心,基于心之德而自然發用為愛,它并不需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作為條件;但另一方面,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或曰同體,則為愛掃除了私心的障礙,(公)使愛能夠普施于天下。所以學生需要全面地看問題。
二
“同體”或“一體”在朱熹不是愛的前提,但卻是落實愛的要件。所以朱熹雖不喜言,卻也不諱言。但這在宋儒并不太多討論的問題,到明代王陽明這里卻是頗為關注。在被弟子錢德洪推為“師門之教典”的《大學問》中,陽明開篇便“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來闡發其思想。他說:
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與天地萬物而為一也。豈惟大人,雖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顧自小之耳。是故見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惻隱之心焉,是其仁之與孺子而為一體也;孺子猶同類者也,見鳥獸之哀鳴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與鳥獸而為一體也;鳥獸猶有知覺者也,見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憫恤之心焉,是其仁之與草木而為一體也;草木猶有生意者也,見瓦石之毀壞而必有顧惜之心焉,是其仁之與瓦石而為一體也;是其一體之仁也,雖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靈昭不昧者也,是故謂之“明德”。(《大學問》,見《王陽明全集》卷二十六,第968頁)
程顥的“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到陽明又回到了“大人”的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按笕恕毕鄬τ凇叭收摺币鼮閷挿?,也便于與“小人”相對而展開論說。就是說,講“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本沒有問題,陽明在他處也有使用,但畢竟“仁者”在儒家是一個德性和境界極高的稱謂,陽明還要考慮到一般士人所具有的情懷。進一步,“一體”不僅在大人是常態,在小人也均是如此,只是他們自己不以為然罷了。陽明的論證,基點仍是孟子普遍性的不忍人之心,但又充分地擴展,將憐憫顧惜之心播撒到天地間的一切物事,可以說是把孟子當年一般性的“愛物”觀念普及到了具體的草木瓦石。更重要的是,程顥的“一體”是以“仁者”的境界和情懷為基礎的;但在陽明,“一體”卻成為了愛物的前提和仁的內涵。在陽明哲學“心外無物”的語境之下,天地萬物都在我心(感應)之中,“一體”已成為仁心本來的預設。那么,“一體之仁”的概念,就特別昭示了在“一體”基礎上的普遍之愛,它因其光明不昧而被叫做“明德”。
陽明的“明德”仍需要天命之性的客觀性,但依此客觀性確立起來的心體,離不開主觀層面的德性自立,大人需要通過內在性的鍛煉實現“立體”,所謂“明明德”也。同時,更重要的是,仁德必須發用于天下、使民人物類都能夠享有其所愛,仁的作用和價值才能真正體現出來,這便是陽明大力弘揚的“親民”思想。他說:
故明明德必在于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親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實與吾之父、人之父與天下人之父而為一體矣;實與之為一體,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親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實與吾之兄、人之兄與天下人之兄而為一體矣;實與之為一體,而后弟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婦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鳥獸草木也,莫不實有以親之,以達吾一體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無不明,而真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矣。(同上,第968-969頁)
“明德”是否被“明”,只是道德的自我挺立是遠遠不夠的,它必須要再現于博愛民人物類的實踐,愛意從親及疏、從近而遠的流淌貫穿,最終確認了天地萬物的一體。通過此“一體之仁”來看愛的實施,雖然人際、人物間的親疏遠近自然形成了差等的關系,但從最終境界的實現來說,愛之先后并不具有太大的意義,無不親愛的性質判定更為要緊,是所謂“真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矣”。
不過,問題到這里顯然并未完,對普遍之愛或博愛的肯定,必然會涉及到如何看待墨子兼愛的問題。因為若以“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去規定“仁者”的話,墨子就是應當包含在內的,為何不能稱墨子所說為仁呢?陽明承認,這是一個不太好回答的問題,需要士人自己切身去體認。從陽明思想的發展來看,他自己起初的回答是:
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彌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生,亦只有個漸,所以生生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發端處;抽芽然后發干,發干然后生枝生葉,然后是生生不息。若無芽,何以有干有枝葉?能抽芽,必是下面有個根在。有根方生,無根便死。無根何從抽芽?父子兄弟之愛,便是人心生意發端處,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愛物,便是發干生枝生葉。墨氏兼愛無差等,將自家父子兄弟與途人一般看,便自沒了發端處;不抽芽便知得他無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謂之仁?孝弟為仁之本,卻是仁理從里面發生出來。(《語錄一》,見《王陽明全集》卷一,第26頁)
以生生論仁在宋儒便已流行,并有較多的闡發,陽明的特點,是突出了“漸”和“根”的意義:漸者,從根到抽芽到枝葉,是木之生長的天性,引申到愛意的流行,是循序漸進而不可徑達目的。根者,是強調有其發源,從芽孢到枝葉的繁茂,乃是有深根在下的支持,無根則無芽孢無枝葉,同理,普遍之愛的流行,必須有人心內在的發端,“仁”是從內心“生”起的,再抽芽生枝,將生意貫徹到樹木全體,亦即將愛普施到民眾萬物。如此“漸”與“根”的組合,對于“彌漫周遍,無處不是”的生意或博愛的流行就是有限定的:“漸”在強調其步步推廣的過程,“根”則在確立愛之發生的天性,由其天性再步步推廣,親親、仁民、愛物就能夠順利地推出。而墨家的齊一看待自家與他家、兄弟與涂人,既無發源的根由,又是一蹴而就,直接以博愛天下作為眼前當下的訴求,明顯違背了天之生物的本性和自然次序,所以就不是仁之理了。有子當年所以說孝悌為仁之本,正在于強調行仁一定是從其內在根源———仁心自親親處的發生開始。
王陽明對墨家的批評,在一定程度上是將源自孟子的“推恩”與發于《易傳》的“生生”聯系起來看待問題的。④他在《大學問》中,推恩說仍然在延續,譬如從親吾之父到天下人之父,親吾之兄到天下人之兄,接下來是君臣、夫婦、朋友,“以至于山川鬼神鳥獸草木也,莫不實有以親之,以達吾一體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無不明,而真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矣”。在這里,進路雖仍然是親親、仁民、愛物的推恩說,但“一體之仁”的目標已超越了孟子當年的構想,因為愛物仍是單向性的,尚沒有回答是否已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而且,若“真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愛之生成和施行的過程、亦即差等也就可以被忽略,張載基于同氣同性的“民胞物與”說建構出天下一家觀,已經在理論上說明了這一問題。陽明吸納了這種由“一氣”而來的“一體”觀,認為正是天地間的一氣在根本上奠定了萬物一體,只是要體驗到這種一體,卻必須依賴于人的良知。他說:
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豈惟草木瓦石為然,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矣。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
只一體。故五谷禽獸之類,皆可以養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只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語錄三》,見《王陽明全集》卷三,第107頁)
?、荜悂碚J為,陽明論自己的萬物一體說與墨子兼愛的區別,所以用“造化生生不息之理流行有漸”來回答,是因為那時良知學尚未提出的緣故。而且,親親對于仁民愛物的優先性,只是就方法、程序而言。(參見陳來,第251-252頁)
按陽明所說,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這是他的深山觀花說在良知論上的反映。天地萬象、草木瓦石都是在人的良知中“明白”起來,所以并不在人的心外。但心之靈明又有自己的氣化論基礎,人身本來是靠五谷藥石維持而成。在此意義上,愛物就是愛自身,良知無處不在,愛意也就無處不流淌。孟子當年“無尺寸之膚不愛焉”的“兼所愛”思想,在氣化一體的基礎上得到了再現。人物在氣化或物質的層面既然已是一體,愛人的根由或發端,便已轉移到人心的一點靈明,對周圍的世界就應當一視同仁。所以在后來,他更多的時候是要求消除愛人的次第先后,而強調一體之念。陽明在答顧東橋的書信中說: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于圣人也,特其間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讎者。圣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其心體之同然。(《語錄二·答顧東橋書》,見《王陽明全集》卷二,第54頁)
“一體之仁”在這里首先是“一體之念”,作為一種內在的理念,它發出的就不是差等之愛,而是明確要求視天下之人“無內外遠近”,其以血氣作基點,應當承接了張載的氣化一體觀,即由同氣而有同親。人無論其德性和境界如何,從氣的層面講是本來一體的,“一體之念”正是生于此種一體之氣。但這又只是就可能性而言,從現實性看,人能否實際具有一體之念,則與其修養的境界和德性有關。如果被私欲蒙蔽,于天地人物不能出以公心,區隔和私愛就是不可避免的,甚至于到最后視父子兄弟如寇仇。就此來看,只是奠定本體論層面的同體同性,并不能直接導致同仁同愛的社會性效果,后者仍然需要圣人教化的條件。就是說它不是當然而是應然。陽明這里,實際上是將漢以來博愛說的注重教化與張載同氣同性的本體論基礎、程顥天下一體的仁者情懷整合了起來,并同時融進了宋儒克己去私的大公觀念,以求回復到人本來的“心體之同然”。
“心體之同然”固然源于孟子,但孟子并無“心體”的觀念,這是陽明心本論哲學在博愛觀上的反映。“心體”本屬于未發之中,而“同然”顯系對本體附加了事實的判定。不過,陽明所講都是“復”心體之同然,預設了一個“一體之仁”的先天本體。其實,為了澄清心體或仁體,宋儒便對漢以來的博愛說、例如韓愈的“博愛之謂仁”進行了檢討。朱熹以為這是混淆了性情體用,故不能講“以愛為仁”。他將韓愈的“博愛之謂仁”與周敦頤的“愛曰仁”進行了區分,認為后者是在愛的實施中指出其本性是仁,即已發之中有未發,而不同于韓愈的直接以博愛規定仁。但周敦頤并未解釋他此語的含義,這里實際是朱熹自己的觀點。⑤朱熹的看法在陽明弟子遭到質疑,如黃勉之便對朱熹所說不以為然,認為:“性即未發之情,情即已發之性,仁即未發之愛,愛即已發之仁。如何喚愛作仁不得?言愛則仁在其中矣。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也?!茏釉?‘愛曰仁?!璐搜裕c孟、周之旨無甚差別。不可以其文人而忽之也”。王陽明回答說:
博愛之說,本與周子之旨無大相遠。樊遲問仁,子曰:“愛人?!睈圩趾螄L不可謂之仁歟?昔儒看古人言語,亦多有因人重輕之病,正是此等處耳。然愛之本體固可謂之仁,但亦有愛得是與不是者,須愛得是方是愛之本體,方可謂之仁。若只知博愛而不論是與不是,亦便有差處。吾嘗謂博字不若公字為盡。大抵訓釋字義,亦只是得其大概,若其精微奧蘊,在人思而自得,非言語所能喻。后人多有泥文著相,專在字眼上穿求,卻是心從法華轉也。(《與黃勉之(甲申)·二》,見《王陽明全集》卷五,第194-195頁)
?、輩⒖础吨熳诱Z類》記載:問韓愈“博愛之謂仁”。曰:“是指情為性了?!眴?“周子說‘愛曰仁’,與博愛之說如何?”曰:“‘愛曰仁’,猶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是就愛處指出仁。若‘博愛之謂仁’之謂,便是把博愛做仁了,終不同。”(《朱子語類》卷二十,第464頁)
從“一體之仁”出發,陽明肯定從孔子到韓愈再到周敦頤言“愛人”的一致性,并認同存在因韓愈的文人身份而使他受到輕視的問題。在這里,宋儒以愛之本體規定仁固然也不錯,但更重要的問題,在于博愛的情感和行為必須受是非、善惡的價值判斷的制約,即“須愛得是方是愛之本體,方可謂之仁”。愛得不是,比方因其私意而愛惡人惡行,就只能予以否定。
相較而言,西方基督教的博愛觀有所謂“愛你們的仇敵”(《馬太福音·論愛仇敵》,5.43-48;《路加福音·論愛仇敵》,6.27-36,見《圣經》,第9-10、122頁)的訓誡,但這不但不可能真正通行,而且走向了不恰當的價值選擇,這在陽明就是愛得不是。在儒家學者,對惡的正常情感應當是憎惡而非關愛,“惡惡臭”可以說是通行的原則。因為若是相反,可能導致嚴重的社會價值導向的扭曲,所以絕不可能謂之仁?!胺蛉蚀纫曰萘忌疲塘P以鋤兇暴,固亦為政之大端”(《牌行崇義縣查行十家牌法》,見《王陽明全集》卷十七,第615頁),陽明信守的,是獎善罰惡這一社會最通行的原則。換句話說,博愛是有邊際的,性善論是博愛雖未言明但卻是必須預設的前提。人的情感、意志和德行在這里是一個統一整體。它不能越俎代庖去處理本當由刑罰施行的領域。
就是說,愛有自己的內容限定,那就是愛善:“見人之為善,我必愛之;我能為善,人豈有不愛我者乎?見人之為不善,我必惡之;我茍為不善,人豈有不惡我者乎?故兇人之為不善,至于隕身亡家而不悟者,由其不能自反也。”(《諭俗四條(丁丑)》,見《王陽明全集》卷二十四,第917頁)“愛善”從孟子以來可以說是“心體之同然”,在陽明則是良知發用的結果,故愛不善、愛仇敵都是不可能的,可謂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接下來,我愛人,則人必愛我,故“為善之人,非獨其宗族親戚愛之,朋友鄉黨敬之,雖鬼神亦陰相之”。然其理據,仍是基于《周易》“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善良愿望。(同上)在此愿望下,“我能愛之(民)如子,后亦焉有不愛我如父者乎?”(《牌行崇義縣查行十家牌法》,見《王陽明全集》卷十七,第615頁)陽明對此抱有的信念應當說還是相當堅定的。當然其中也可能糅合進了佛教因果報應的因素。一般來說,互惠與因果報應的結合有助于博愛理念的推行。但考慮到其效力的非必然性,最終的結果仍然要依賴于個體自身“善反”的道德自律,張載“變化氣質”的“善反”說對陽明應當具有影響。“兇人”之類的覆滅便可以認為是不能“自反”的結果。也正因為如此,勸善興愛的德行教化就始終是必需。
正是在此意義上,陽明認為講“博”字不如講“公”字透徹,因為講“博”只是明確了泛愛的要求,講“公”才附加了價值的認定,即它突出了大公無我、去私奉公、天下一心的崇高境界,能體現“愛得是”的仁體的價值。當然,陽明又強調不能拘泥于文字字義的訓釋,即不能“心從法華轉”,沉溺于章句訓詁和經典本身,而應當以心悟為目的,超越言語文字而把握博愛的精神實質。
三
王陽明論博愛,從追求“心體之同然”到出以公心而愛,一個基點是一心與眾心的同一,這是從孟子到陸九淵一線貫穿的。如果能從一心或同心出發,自然會生成天下一家、中國一人的親民愛民的情懷。所謂“一夫不被其澤,若己推而內諸溝中”也,由此大人也才能真正實現與天地萬物為一體。(《親民堂記(乙酉)》,見《王陽明全集》卷七,第252頁)從實踐的層面看,明正德二年(1507),王陽明與吳清甫同樣以彈劾宦官劉瑾落職,二人志同道合,所謂“心一遇同,相得歡甚,朝夕談道”。后吳清甫邀陽明為其家譜作序,其宗族的共患難、行仁愛在陽明正是天下一心的真實表現。故其序稱:
夫一族千萬人,其初兄弟也,兄弟其初一人也。一人之心,固以千萬人之心為心,千萬人之心其能以一人之心為心乎?譜之作也,明千萬人本于一人,則千萬人之心當以一人之心為心。子孝父,弟敬兄,少順長,而為父兄長者亦愛其子弟。少者貧而無歸也,富者收之;愚而無能也,才者教之。貴且富者,不以加其宗族患難恤而死喪賻也。千萬人惟一心,以此盡情,而譜善矣。世之富貴者自樂其身,留遺子孫,而族人之饑寒,若越人不視秦人,略不加之意焉,焉用譜為哉?(《新安吳氏家譜序》,見《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二,第1198頁)
鄉間宗族,祖上一人而后世千萬人,家譜的意義也正在讓后世的千萬家庭能追溯到起初的祖先一人。千萬人本于一人,可以說就是千萬人心本于一人之心,這是儒家仁愛的生生基礎,也是心本論哲學的重要立足點?!扒f人惟一心”的構架,在于利用生物之心意義上的天下一心,輔助發明心本論哲學的以心為本和社會人倫意義上的同心同愛?!耙源吮M情”,基于本心良知的發現,同心同理而能共患難。從而,富貴接濟貧賤,族人間噓寒問暖,就是修訂家譜最重要的價值所在。
家譜的修訂在傳統社會已綿延了上千年,但點出“千萬人惟一心”而闡揚仁愛,則只有在以心為本的理論基礎上才能成立。愛的情感有了形而上的基礎,就更能彰顯其普遍和一般的性質。千萬人既會歸于一心,像東越西秦般不相視就不是可能的選項。但是,若就其路徑而言,由親及疏、由一至眾的推恩仍是一個基礎,但同時也體現了長幼內外相互親愛的互惠特征,推恩是前提,互惠或曰互愛則是結果。吳清甫的祖父當年“賑窮周乏,施惠焚券,先親族而后仁民”,此仁愛之風傳揚下來,積善之家就必有余慶。利益的回報在陽明是有期待的,“故善保其國者可以永命,善保其族者可以世家”。(同上)博愛的施行并不拒絕利益的回報,這本是一切行善施愛的人們應當享有的福祉。
當然,互惠作為施行博愛的理想結果,它本身不是發生愛的動機,愛之產生仍基于不忍人之心的惻隱。陽明強化的,是一個有天下情懷的儒者的擔當和職責,再加上“心體之同然”和“一體之仁”的形上基礎,理性和情感在這里是融合為一體的,從而,其救民于水火的道德責任和使命感也就更為強烈。他說: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冶,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語錄二·答聶文蔚》,見《王陽明全集》卷二,第79頁)
良知作為古今圣愚同一的本體,在根本上規定了心體之同然,故良知的推致就意味著由本心到現實,發用出公是非、同好惡的意志行為。由此,同一的是非、好惡情感就能跨越人際的界限,走向“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博愛實踐。就是說,“致良知”不但為博愛的實現提供了最重要的心理動因,而且直接擔負起了踐行博愛的道德責任。“視人猶己”在這里,不僅僅是出于一種大公無私的關愛,更是一種視民苦如己苦的崇高精神境界和道德情懷。在內在良知的驅動下,生民的困苦荼毒通過“一體之仁”的心理架構而轉移到我的身上,不忍人之心已轉換成義不容辭的救濟職責,陽明也因而有救民疾苦的最急迫的呼號。即便是超出了自己的能力,也要盡一份義務和責任。所謂“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于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同上)
孔子當年,回答“博施濟眾”之問是“何事于仁”,即為仁在己之德行和境界,并不必然要求物質手段的輔助。所以,不論是子貢的泛泛一問,還是孔子的就問而答,都只限于抽象的談論,尚不具有切身的感受。而王陽明作為一方執政大員,有義務和責任去幫助消除民眾的苦痛。“自不量力”之類的嘲諷,在他這里就完全不需要顧及。所謂“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乎?”(語錄二·答聶文蔚》,見《王陽明全集》卷二,第79頁)相對于孔子,陽明已有一定的物質手段為后盾,這能夠在一定條件下支撐其博愛的理念。但畢竟資源是有限的,而且還有一個解一時之急與舒長久之患的問題,故常平賑濟之類的制度措施就應當跟上。他在批復《吉安府救荒申》的函件中申明,將陳腐倉谷賑給貧民是地方官員本來的職責,但“誠于愛民者,不徒虛文之舉,忠于謀國者,必有深長之思,故目前之災,雖所宜恤,而日后之患,尤所當防”,真正的愛民必須愛在長遠。先前有崇仁縣知縣的呈文言及,“要將預備倉谷,兇荒之時則倍數借給,以濟貧民;收成之日則減半還官,以實儲蓄”,陽明對此辦法給予肯定,并認為各縣情況大體相差不遠,要求“各屬遇災地方,凡積有稻谷者,俱查照此議而行”,但掌握的原則和尺度是“使貧民得實惠之沾,官府無虛出之弊”。(《批吉安府救荒申》,見《王陽明全集》卷十七,第597-598頁)博愛的實施必須實事求是,眼下尚不能做到“博施濟眾”,能夠“官民兩便”,有慈善愛民之心并能為應對災荒籌措盡可能長遠的辦法,就是恰當的選擇。在這方面事實上已有成功的范例。
友人黃敬夫赴邊遠的廣西履職,陽明在為他所寫的序中,回顧其先前的愛民事跡,是“宰新鄭,新鄭之民曰:‘吾父兄也?!霝槎僦魇拢鲋嗡谏綎|;改秋官主事,擢員外郎,僚采曰:‘吾兄弟也?!w自居于鄉以至于今,經歷且十余地,而人之敬愛之如一日。君亦自為童子以至于為今官,經歷且八九職,而其所以待人愛眾者,恒如一家?!?《送黃敬夫先生僉憲廣西序》,見《王陽明全集》卷二十九,第1045頁)可以說,天下一家的觀念在陽明和他的同僚這里,已不僅僅是形上層面同體一氣的理念設定,而是通過愛意的真實播撒,通過“一體之仁”的具體發用,其所治下的民眾能真實感受到“一家”的親情。隨著黃敬夫的就任,陽明真誠地相信:“嶺廣之民,皆其子弟;郡邑城郭,皆其父兄宗族之所居;山川道里,皆其親戚墳墓之所在。而嶺廣之民,亦將視我為父兄,以我為親戚,雍雍愛戴,相眷戀而不忍去,況以為懼而避之耶?”(同上)黃敬夫顯然并不具有充裕的物質手段,他也不可能完全滿足民眾所需,但基于同心同理和互惠報應的信念,民眾是能夠體會到我之愛心和回報我的。從而,偏遠之鄉民,可以經由互相關愛而聯系為一個整體,這也是弘揚博愛在他的時代的真實的期待。